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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学艺

第二天深夜。卯生正要上楼睡觉时,楚天叫住了他。说是有话说。

卯生“噢”了一声,他从父亲脸上看不出什么不祥。心想大概是为昨晚呕吐的事。他在思考对父亲说与不说那桩令人羞辱的真相。

楚天抽毕烟,叭哒叭哒地磕去烟灰,忽然对卯生一笑,笑出了少有的慈祥。

“卯生,有人为你做媒,介绍媳妇儿,要不?”

卯生一愣,忽然中自然间想到金琬,是不是……但他立刻清醒地否定了,并带几分自嘲地笑,暗骂自己糊涂。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要。”

“咋不要?”楚天以为儿子害羞,故尔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快十八岁了吧?”

卯生不做声。母亲不在了,父亲很少想到孩子们生日之类小事。卯生一月之前已满十八岁,生日前后都不见父亲提起,这时又问。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不想回答。

楚天不理会这些,自顾自的,正儿八经地说他的正题。他说大队会计河马操心做媒,姑娘是河马的堂妹,十队队长易少华的亲妹妹,与卯生同岁,人长得很好看,很富态,云云。

卯生认识那姑娘,好像叫易什么秀,也于水库上为十队民工送饭。难怪那易什么秀近日见面总多看他两眼睛,看得甜丝丝的羞答答的。他还以为那姑娘患神经哩,原来是河马那痞子在捣鬼。

一提到河马,卯生自然想起金琬解除婚约那些事,想起河马其人,不由有些不屑的感觉。于是他打断父亲的话,坚决地说:“我不要!”

楚天一愣,从卯生坚决的口气中,这次他断定儿子不全是害羞。他黑脸猝然一沉,严肃地追问道:

“为啥不要?总该有个理由吧?是不是……”

卯生忽然一惊,他仿佛从父亲那“是不是”后面省略号中,听出了异味儿,听到了些弦外之音。难道父亲听到了些什么风声?难道父亲晓得了自己与金琬私定终身?再看父亲,父亲依然严肃地盯着他。他摸不清虚实,只觉心中像打鼓一样震动。

他想,自己与金琬的事情,倘若过早暴露,势必增添麻烦,甚至铸成大错。但有幸的是,他试想了一切可能,全都被他逐一否定了。最后他想,很有可能是自己心虚多虑。因为,不仅自己查无纰漏,而且,根据父亲的个性,倘若他一旦知道儿子与人私定终身,那将是暴风骤雨,雷霆万钧;决不会这么转弯抹角、欲言又止。可是,做媒的人为什么单单是河马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啥问题?

卯生的心态,几近风声鹤唳。怎么会这样?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然而,并非他多虑。因为事实上,他与金琬未来的一场莫大的灾难,此时已经在人的酝酿之中了。

当然,那是后话。

此刻,楚天催问:“说啊,发个啥子愣?”

卯生急中生智,反守为攻道:“找媳妇儿,不是时候。哼,你也不想想。”

“嗯,我想啥子?”

“妈才死多久?我还重孝在身哪。”

“哦——”楚天长嘘一口气,火气顿时大减。他脸上一丝沉痛过后,又露出欣慰,道:

“也不早说。有这份孝心是好的。不过这都啥子年代了,还讲究那些?”

“啥子年代?啥子年代也不能忘了父母吧?”卯生得理,连父亲也不让。

楚天无奈:“那好吧。你只说说,你喜不喜欢哪女子。我好跟人家回句话。”

卯生毫未犹豫地摇摇头。

“丑?”楚天追问。

“我没说人家丑。”卯生不说违心话。

楚天笑了。在他心目中,好像卯生不说人丑,就是喜欢。更可喜是儿子有孝心,所以就连心中喜欢的人,在这服孝期间也不加考虑,不肯答应。这该是个多么懂事,多么值得人骄傲慢的儿子?想到此,他便觉得有话回复女方了,就说他儿子卯生喜欢这门亲事,只是现在正守母孝,无奈中也只能“好事不用忙”了,先搁一搁,以后再说不为晚。

卯生从父亲脸上,似乎读出了老人家的心思。于是他心中一动:何不一任父亲安排,拖拖时间,稳稳人心,权当缓兵之计呢?但蓦然间他又想到:这样,对那位叫易什么秀姑娘,是不是不太好?他不忍心地摇摇头。想了想,他对父亲补充道:“不管您怎么告诉他们,好歹别耽误人家姑娘的事。”

说毕他便上楼。直让楚天好一阵揣摩。

年边,伯父楚露来报信,说建筑队所有人的商品粮,全部下放到了农村。这是建筑队的不幸,但对卯生而言却是喜讯,因为这意味着卯生去学手艺的事情有了希望。

楚天大喜过望,一连几天晚上,他丢下工分票不发,一直奔走在大队干部之间。最后,大队支书刘球珠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允许卯生去拜师学艺。现在,只等楚露最后通知了。

楚天像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万分高兴。过年时,他放开海量,三天喝了四斤烈酒,好像在庆贺儿子已经做了新科状元,马上要打马游街,回头便做钦差大臣那样值得高兴。

父亲兴高彩烈,卯生却忧忧不甚欢喜,甚至想拉倒不去学艺。因为父亲的过分高兴,刺激他想起了此前两次痛失良机的往事,不由心有愤懑。其二、他知道,一旦去学艺,便不能早出晚归,便不能与金琬朝夕相处昼夜厮守。那思念,一定不是滋味。

幸好,年初三这晚,得金琬鼓励和支持,才算稳定了“军心”,令他下了最后决心。金琬说,为了他俩共同的未来,卯生应该去学艺。而且她相信,行行出状元,凭卯生的聪明和毅力,定能于兰山建筑业中夺魁,或许真能熬出前程,真能混得不比做官差。

正月十二日,临时从邹家塘水库工地上叫走了卯生。信,是金琬带去的。她说:

“今早晨,没挑你的饭。”

“咋回事?”卯生问

“叫你马上下城去报到。”

“那……我走?”

“你……走。”

他们用目光依依告别。

如此同时,正吃饭的民工们,无不对卯生报以异样的目光。有人“啧啧”,有人“哼哼”;有人说他早看出了这娃子不一般,这下到底到好处去了。这可怜的岁月,可怜的农村,偶见一个能丢下锄头、扁担走出去的人,就像监狱中走出一个刑满释放者那样,难免不遭难友们的妒忌与羡慕。

该去跟挑土方的伙伴们告声别了。贤勇和长娃子眼睛红红的,人也傻愣愣的。他们不忍卯生离去,又带一丝嫉妒。因此,卯生真想大声喊:我是去学砌匠!

然而他没喊,喊有什么用呢。砌匠怎么了?父亲说,“如果你学到了楚露伯的全盘手艺,给个二品顶戴我不换哩。”

二品顶戴多大?大概总督巡抚吧,该比县长的爷爷还大些吧。人不馋?

看来,在苦难人的眼中,卯生此去,鹏程万里,犹同一步登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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