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七十

宫崎耀司的伤势极重,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半个月、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他被转到了加护病房。

这时,伊藤忍终于能靠近他的床边,不用总是在玻璃墙外面转悠了。

刚刚在鬼门关外打了一转的宫崎耀司面色仍然十分苍白,气力不足,精神却慢慢恢复起来。虽然因为伤势原因,他整天都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动弹,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虚弱得每次都要昏睡大半日了。他开始让织田靖彦汇报一些双龙会的重要事务,由他在病床上处理。

每到这时候,织田靖彦的脸色就相当不好看,尤其是看到宫崎耀司身上雪白的纱布和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庞时,他瞪着宫崎耀司手头的那几张报告以及一旁的伊藤忍的目光都有些恶狠狠的味道。

而伊藤忍大多时候都把出入病房的织田靖彦当作透明的一般,很少把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自从宫崎耀司为了救伊藤忍重伤之后,伊藤忍感到自己对宫崎耀司的感觉变得更加的复杂,让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对宫崎耀司原本的“怨恨”变成了怎样的感情。

伊藤忍想,自己从前的确是恨极了宫崎耀司的,然而或许是宫崎耀司在爆炸中奋不顾身地将自己护住的这件事,多多少少消除了自己对他的恨意罢。至少在骤然得知宫崎耀司在重症监护室中昏迷不醒的那一刻,伊藤忍确信自己是焦急担忧的。

这些天伊藤忍一直待在宫崎耀司身边,很安静,也很有耐心。

从前他并没有试过这样做。从前的他一直试图远离这个人,终日谋划着能有一天远走他乡,彻底摆脱日本双龙会的桎梏,摆脱有关父亲伊藤龙之介的一切,摆脱宫崎耀司那温柔包容的目光。

然而这些天来,轻伤好得差不多的伊藤忍并没有离开医院,而是常常从自己的病房里跑出来,在宫崎耀司沉睡的时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苍白俊秀的侧脸,神情若有所思。

宫崎耀司往往一睁眼就能看见床边的伊藤忍,开始时他还不由得有些惊讶,然而伊藤忍却没有多说什么,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冷峻,次数多了之后,宫崎耀司也就习惯了他沉默的陪伴。

……

这一日,宫崎耀司昏睡的时候,伊藤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久久地望着他睡梦中的样子。

看到宫崎耀司睡得昏沉,伊藤忍望着他,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一动,慢慢地走上前去,悄悄地覆上他搭在床单上的手。

宫崎耀司修长优美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那种温润的味道,让伊藤忍感到如同上好的玉石被自己握在手中。

他看见宫崎耀司手背上隐约的淡青色的血管,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宫崎耀司受伤时滴落在自己脖颈中的殷红的血,想到那几乎能灼伤灵魂的温度。

宫崎耀司睡得很沉,对伊藤忍小心翼翼的碰触毫无所觉。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盖住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安静的睡颜让伊藤忍既是庆幸又是失落。

想到那日宫崎耀司无力地闭上眼的样子,伊藤忍的指尖忽然有些发颤,目光沉沉,凝视着他线条美好却泛白干涩的双唇,伸出手轻触了上去,转眼手指却像被火烫到了似的猛地跳开。

他忽然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恐惧着某种不知名的东西,仿佛感到迷雾中有一只逐渐逼近的兽,会将他心底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

从那时起,伊藤忍觉得,自己内心似乎有一颗变异的种子,在荒芜的土地上破土生长,枝蔓缠绕纠结。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继续面对宫崎耀司。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天天都待在宫崎耀司的身边,甚至连宫崎耀司都可以勉强坐起身来,在床上处理双龙会和帝国财阀事务的时候,他与宫崎耀司的交流也不过寥寥几句,且所有的都是干巴巴的公事。

宫崎耀司倒觉得伊藤忍的坏脾气这次真是收敛了许多,行事也沉稳了不少。他想,至少如果现在再有人用展令扬的消息布置圈套的话,伊藤忍应当是不会冲动得再上当一次了。

而伊藤忍到了该出院的日子,却没有搬回自己的那套公寓,连帝国财阀的文件都搬到宫崎耀司的病房来处理,每天除了做事就是守着宫崎耀司。

宫崎耀司虽然了解伊藤忍了解了十多年,这次却还真的不知道伊藤忍到底是怎么了。伊藤忍的神色太过古怪,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伊藤忍又一副沉默到底的样子,他只得把疑惑压在心底。

其实,连伊藤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

他也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有些困惑,但他的确是感到了一种不安——仿佛那日宫崎耀司闭上眼睛,以及他被送进急救室时,那种隐约害怕失去什么的不安。他又觉得,自己是应当对宫崎耀司说些什么的,有一种东西堵在心里,好像被压抑着的熔岩,在坚硬的地表之下翻滚着,却找不到出口。

终于有一天,他踌躇了好一阵,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耀司,对不起。”

“咳咳——”正在喝水的宫崎耀司被呛到了,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打翻。

伊藤忍手忙脚乱地抢下他手中的杯子,笨拙地想去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却马上想到他背上刚结痂的伤口,顿住了动作。

宫崎耀司抬头望着他,因为岔了气而呛了一下,眼中还有些微微的湿润迷蒙。他漂亮的凤眼瞪大了看着伊藤忍,带着难得的茫然与疑惑,还有一些不敢置信。

自从十几年前得知宫崎耀司的身份之后,伊藤忍就从来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过。在宫崎耀司的记忆中,伊藤忍的每次讲话都会夹杂着诸如“伊藤家的走狗、恶心的玩意”这类侮辱性的话语,然后以一个斩钉截铁的“滚!”作为终结。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视而不见。

相识这么多年,伊藤忍对他的称呼最友善的时候也只不过停留在喊出“宫崎耀司”这个全名的阶段,连“宫崎”这样的称呼都是奢侈,何况是有些亲昵地叫他的名字“耀司”呢?

更难以置信的是,伊藤忍他居然会道歉?!

宫崎耀司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伊藤忍,有点怀疑他是否是冒充的。毕竟伊藤忍除了对展令扬温柔纵容得不像样子之外,对别人从来都是冷峻桀骜、永不低头的模样。就算一身狼狈落魄,也掩盖不了他的自负狂傲。

这么多年来,宫崎耀司也只是暗自期望他对自己的态度能有所缓和,不要总是用深恶痛绝的目光望着自己。至于让伊藤忍放低姿态,他从前并没有想过。

宫崎耀司心知,以伊藤忍的性格,若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就算被人打断全身骨头,他也不会吐出一句道歉的话。

“宫崎耀司,你这是什么表情?”伊藤忍看着宫崎耀司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皱了皱眉,咕哝道,“是我太莽撞结果害你伤成这样,我……应该说一声对不起,耀司。”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有些轻,有些纠结,宫崎耀司却听得一清二楚,连最后那一声“耀司”的称呼也是一样。

宫崎耀司听到他那句话,忽然就微笑起来,他感觉这一瞬间仿佛连身上伤口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弯了弯,比平时更明亮了几分。

伊藤忍忽的就觉得心中那种莫名而复杂的情绪中又加了一点愧疚。他看着宫崎耀司为了自己一句话而明亮起来的眼睛,暗想:自己从前对待这人的态度,似乎真的是太差了些。或许……往后需要试着对他好一点了。

……

严重的外伤,加上不轻的内伤,让宫崎耀司整整在医院修养了半年才下得了床。这段时间伊藤忍也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不时前来陪伴,对宫崎耀司很是温和,得和从前那个暴躁得动不动口出恶言的伊藤忍就像两个人一样,让众人大大惊讶的一番。

从前伊藤忍受伤的时候宫崎耀司总是上心得很,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伊藤忍竟也记在心里,有样学样地学了几分去。只是宫崎耀司本不像伊藤忍那般爱吃梨子,偏生在伊藤忍的印象中自己生病的时候宫崎耀司常让人带了不少他爱吃的冰糖雪梨过去,伊藤忍又是那种非常不喜欢苹果味道的人,结果每次伊藤忍过来探望的时候总是拎了一大堆梨子,奇怪得很。

宫崎耀司却不是喜欢吃梨子的人,然而他又不想拒绝伊藤忍的好意,更明白伊藤忍每次都选择带这种水果只是因为他觉得要把好的给自己,心底不觉也有几分感动。结果,他只能整整吃了半年的梨。

偶尔伊藤忍会笨拙地拿着小刀给水果削皮,那双持着□□杀人无数的手,面对一个小小的梨子却忽然变得无措起来,果皮削得歪歪扭扭,让伊藤忍黑了脸,却毫无办法。这样难得一见的场景让宫崎耀司很是好笑,只是伊藤忍把切分开的梨子递过来的时候,中国那边因谐音而不能分“梨”的说法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忘却得无影无踪。

而那种水果沁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的时候,看着伊藤忍嘴角一闪而过的笑影,他心中生出淡淡的幸福感。

其实他追逐了多年,守候了多年,付出了多年,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微笑,一个关怀的眼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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