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一

第二日,东方既白,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几乎同时从睡梦中醒来。

两人顺着绳索滑下树,伸展了一下夜里些微僵硬的四肢。日间树下的蓝钟花已经将神秘的幽紫荧光收敛了回去,显现出素雅的靛蓝,在晨间带着晶莹圆润的露珠,看起来格外的清丽可人。

此时宫崎耀司的手上已有十五枚铭牌,而瑟兰蒂诺手上仅有七枚。他们决定继续行进,再在遗忘岛探索一段路程。于是两人踏过柔软的花海,走向树林深处。

遗忘岛只是一个总面积不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岛屿,若是以步行前进,即使是穿行在丛林中,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足够绕岛一圈。因此,各个试炼者之间以及试炼者和岛上囚徒之间的碰面机会并不少。

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都是小心谨慎的人,行迹也掩藏得极好,即使是这样,他们在前进过程中也遇上了不少人,或者尸体。

他们发现一对来自俄国的伙伴双双倒在篝火的残迹边,气息断绝,身体已冷硬。一人面色青黑,一人面色则煞白,两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异和忿恨。宫崎耀司小心地查看了一下,用脚尖踢动篝火旁残留了一半的食物和木雕水杯,立即猜到了他们的死亡原因。检查过后,他仔细地把这两人腰系着的几块铭牌摘下,抛给瑟兰蒂诺:“是内斗,两人相互算计的。他们鹬蚌相争,最终倒是便宜我们了。”

“是俄罗斯大型黑道组织‘冰硝’的继承人叶戈尔与叶夫根尼。”瑟兰蒂诺收下铭牌,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从前这两兄弟的关系是出了名的融洽,好得就和一个人似的,想不到最终也逃不过自相残杀的结局。”

“要是关系真的有那么好,他们也就不必到遗忘岛来了。”宫崎耀司说着,又从他们携带的小包中搜出几样可能会派上用场的玩意,走回瑟兰蒂诺身边,也不管那两人横在林间的尸体。

这样的事情在遗忘岛上十分普遍,他们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由于行踪隐蔽,许多人没能发现他们的身影,让他们在暗处看了不少勾心斗角的戏码。手足相残、恋人反目、心腹背叛……那两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实在是寻常得很。

然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自己的身影藏到暗处潜伏了起来。

凌乱的踩踏声、奔跑声逐渐靠近,夹杂着零星的枪响。两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到篝火的残迹旁,呼吸已然十分急促。其中一个是面貌精致、肤色雪白的小少年,自然卷的金棕色短发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他看到篝火残迹旁横陈的两具狰狞尸体,不由得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手忙脚乱地被一截散落在地的树枝绊倒,重重摔到地上。另一个人是个肤色微黑的棕发青年。他焦急地拉扯着洋娃娃少年,道:“安迪,快点走!”

那个叫安迪的洋娃娃少年害怕地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把嘴一撇,扬声道:“菲尔,我跑不动了,你背我!”

那两人离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的藏身地点不远,宫崎耀司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名叫菲尔的棕发青年眼中闪过无奈与疼惜。这么一喊,他立即想起了这两人的来历:洋娃娃少年安迪和棕发青年菲尔是美国“银枪”组织老头领的儿子,只是安迪是正妻所生,而菲尔则是私生子。不过菲尔从小就在父亲身边,和自己的弟弟一同长大。即使安迪骄纵任性,菲尔也一直对他宠爱有加,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若非老头领病重,颇有权势的叔伯无情相逼,让两人的生命岌岌可危,菲尔绝对舍不得为了让安迪顺利取得继承父亲位置的资格,而带着他来到遗忘岛。

刚刚看完兄弟相残、两败俱伤,这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多少引起了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的一些兴趣。但他们两人对着无关紧要的人从来都十分冷漠,绝不会乱发同情心。当初若非宫崎耀司对瑟兰蒂诺极为欣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救人的。因此,外间的两兄弟在火急火燎地逃命,而这两人却默契地选择袖手旁观。

“安迪,别闹了——我们的子弹全用完了,得赶快撤,性命要紧!”听着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菲尔焦急地把安迪搀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臂,试图将他拖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安迪却将他的手一甩,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才不管呢!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吗?快去把他们消灭干净!我讨厌老是跑过来跑过去的,累死了。”

这种不明事理的小少爷菲尔居然也敢带到遗忘岛上来?!藏在暗处的两人顿时感到一阵无奈。

正在安迪胡搅蛮缠的时候,缀在他们身后的两个身高体壮的敌人已经冲了过来。没有其他办法的菲尔一把将安迪推到隐蔽的灌木丛中,自己扑上去和敌人搏斗起来。

安迪猛地跌在枝叶交错的灌木从中,娇嫩的皮肤被刮伤了几处。他皱着眉头,嘴里对着那边拼命阻挡敌人的菲尔不断抱怨着。

一只纤长的手掌忽然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小嘴,背后重重的一击,将他狠狠压在地上。动手的是同样藏身于此的瑟兰蒂诺。他身旁的宫崎耀司看着被按压在地上犹自挣扎不休的安迪,摇了摇头,悄声叹道:“瑟兰蒂诺,看不出你还会手下留情。”

瑟兰蒂诺轻笑道:“看在菲尔那么拼命的份上,我们看戏还是要买门票的,对他的心肝宝贝不要太狠了。”

没过多久,那边的战斗也告一段落。菲尔浑身是血,他发了狠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将其中一个敌人刺死。另外一个敌人手上的枪支也被打落,两人贴身肉搏了几个回合,最终菲尔手上的小刀割断了他的咽喉,而他手上的匕首也连根刺入了菲尔的腹部。

看着敌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伤痕累累的菲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捂着自己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滚爬着扑向他方才将安迪推入的灌木丛,喘息道:“安迪——我们安全了……”

瑟兰蒂诺提起安迪的领子,在他臀部上一踹,让他狼狈地飞到菲尔面前的地上。被瑟兰蒂诺这般折腾的安迪看到菲尔,放声大哭了起来。娇生惯养的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苦,只觉得这样粗暴对待自己的人比那些在后面追杀的人还要可恶。他抽抽噎噎道:“菲尔,那人竟敢打我!你替我杀了他!”他为自己感到委屈,对菲尔浑身的伤口却是不管不顾。

菲尔见状,心下一沉——想不到灌木丛中早就有人!他的神情中现出一丝绝望,随即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撑着不在对方面前显出颓势。

他把身前还在恨恨地盯着灌木丛的安迪拉回自己身边,小心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失血让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腹部的致命伤口疼得都有些麻木了。他情知自己的伤势不能支撑太久,只得装出一副凶狠霸道的模样,呵斥道:“喂,里面的人,想活命的话快走开!趁着我今天刚杀完人心情不错,饶你一命!” 他想着方才这人没有在灌木丛中对安迪下手,或许是对自己有什么顾忌,他只能寄望于自己的虚张声势能将来人吓退。

“呵呵,这话从现在的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好笑——”瑟兰蒂诺悠悠然地从灌木从中踱步而出。他在指尖卷弄着自己粟色的长发,紫眸中透出嘲讽,道,“你确定你还有杀人的力气吗?”

菲尔“噌”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利刃,握在手上直指瑟兰蒂诺,冷冷威胁道:“怎么?你需要我再示范一次吗?”若是忽略他因重伤而惨白的脸色,威胁的样子倒真算得上是气势迫人。

他话音刚落,只见另一个清俊秀逸的东方少年也从灌木丛中走出,和方才那个出言嘲讽自己的美艳青年并肩而立。

失血过多的他见到这种情况也知道自己恐吓无效,终于支撑不住,手一松,刀啪嗒一声直直地插到地面上。他身后的安迪见状攀住他的胳膊拉扯了一下,惊异道:“咦?菲尔,你怎么有点站不稳,一直在摇晃?”他刚说完,重伤脱力的菲尔就颓然跌倒在地上。伤口的血止不住地汩汩流出,在他的身下染开一片殷红。

血液的流失让菲尔的生命力不断流逝,气息逐渐微弱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勉强坐起,目光扫过兀自懵懂任性的安迪,眼中满是心疼与不舍。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像哭一样的苦笑,直直地盯着从灌木丛中走出的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好吧……你们……你们也看得到我现在的状况……如果你们想要这时候下手,我也无能为力……”

他的脸上现出哀恳的神情,“只是……我求求你们放过安迪,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见两人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菲尔用颤抖的手摸出一个银色的菱形令牌,放到地上,道,“带着这个信物,你们可以接收我在美国“银枪”的势力……我什么都给你们……求你们不要对安迪动手……只要帮我保住他的命就可以了……我答应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出去的……”

见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仍不为所动,他举起不断颤抖的手,发誓道,“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哪怕死后灵魂永堕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他的神情中带着绝望,语气中带着卑微的哀求。

菲尔在“银枪”中也算得上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身手不凡,雷厉风行,被誉为“银色霹雳”。但此时这个强大高傲的男子此时几乎是趴跪在地上,哀求着面前的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

“喂!你不能把我交给这两个坏人!”这边的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还没有回应,那边的安迪却忍不住生气地跳了起来。菲尔难得厉声地对他喝道:“安迪,你闭嘴!”由于用力过猛,他的伤口血流更快,脸色也变得更加的苍白。

看着安迪被自己吼得小嘴一扁,快要哭出来了,菲尔颤抖着抬起满是鲜血的手,勉强地拉上安迪的衣角,声音柔和地哄着他道:“安迪,安迪,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凶你的……”

他棕色的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恋与不舍:“往后我不能陪着你……安迪……你要……你要乖乖的……别……再任性……”愈说声音愈低,气息渐弱渐无。

安迪气恼地把他的手拍开,嗔怒道:“喂!我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我才不喜欢那边的坏人呢!”

菲尔被拍掉的手无力地落到地上,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始终透着眷恋望着安迪的方向,光彩却已经全然消失了。

安迪在菲尔身前转了几圈,又走回去,用脚尖踢了踢他无力地趴倒在地上的身体,见他的眼睛还没有闭合,身体却一动也不动,不由得大声尖叫,“喂,菲尔!你别装死啊,你说了要保护我的!”

宫崎耀司和瑟兰蒂诺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上前确认——这个一心保护着自己心爱弟弟的男人确实是咽气了。

安迪灰头土脸地坐在菲尔的旁边,神情上看不到一点悲伤,只是喃喃道:“难道真的死了?那谁保护我呀?”

他抬头看了瑟兰蒂诺一眼,冷哼一声:“坏人!”转头对着宫崎耀司吆喝道,“喂,既然菲尔死了,我又不想在身边看见那个坏人,本少爷就恩准你跟着我好了。”

宫崎耀司听了他的话,也不恼怒。他神情淡淡,俯下身去在犹自睁着双眼的菲尔眼睑上轻轻抚过,让那双凝固着不舍和眷恋的眼睛永远地闭上。然后,他转过头去,脸上带着没有温度的微笑,对着颐指气使的安迪道:“小少爷,既然你那么想要人保护,我倒有个好办法。”

安迪立刻兴奋地睁大眼睛,下巴一昂,道:“好办法?你还不快说!”

宫崎耀司一抬手,一颗子弹无声无息地向安迪的眉间射入。

这个骄纵的小少爷来不及反应,身体就歪歪地倒了下去。他兴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却永远失去了生机。

宫崎耀司对着死去的菲尔的低声喃喃道:“既然你舍不得他,何不将他一起带走呢?黄泉路上,你还能护他一程。”

“耀司,干得好!”瑟兰蒂诺的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神情。对于菲尔的痴情,他冷硬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不忍;可对于没心没肺的安迪,他却是厌恶至极。

他看着那个任性的小少爷的尸体,冷笑道,“‘银色霹雳’英雄一世,为了这么个不领情的混账东西丧命,实在是不值得。”

宫崎耀司细细将枪口擦拭了一遍,神情极为专注,对他的话没有回应。

瑟兰蒂诺卷着自己的发梢,看着宫崎耀司眼中的一抹深思与忧伤,劝告道,“照我说,你总是把一个混蛋放在心里,也是不值得的。对着旁人你倒能想得清清楚楚,干净利落地下手,可你自己什么时候能放下?”

“我?”宫崎耀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淡淡道,“早已陷得太深……大约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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